黎明前的城市弥漫着一种虚伪的宁静。路灯还在尽职地亮着,在潮湿的柏油路上投下一个个昏黄的光晕,像被随手丢弃的橘子皮。我从被雨水泡软又晒干的纸箱里钻出来,这个曾经装着"尊贵版32寸液晶电视"的纸箱如今成了我的寝宫,边角还留着上个住户,一只暴躁的灰老鼠啃咬的痕迹。

伸懒腰时,左后腿那道被自行车轮辐留下的旧伤开始隐隐作痛,让本该优雅的动作变成了一个踉跄的滑稽舞步。晨风送来远处面包店的第一炉香气,混着巷子里特有的味道——腐烂的菜叶、变质的牛奶,以及永远挥之不去的尿骚味。三个并排的垃圾箱在渐亮的天光中闪烁着冷冰冰的金属光泽,箱壁上黏着可疑的污渍和几根来历不明的毛发。最右边那个箱盖永远合不拢,像人类咧开的、缺了门牙的嘴。

"又一个充满希望的早晨。"我舔了舔前爪,舌尖掠过昨天在争夺半根香肠时留下的伤口。胃里传来熟悉的绞痛,像是有人用生锈的钢丝在里面翻搅。人类总爱说我们猫有九条命,但他们从不说这九条命都得用来数垃圾箱里的鱼骨头,用来计算便利店老板挥舞扫把的角度,用来记住哪条巷子的醉汉会突然飞起一脚。我的胡须颤动了一下,捕捉到空气中飘来的一丝鱼腥味——是时候开始今天的觅食表演了。

第一站是后巷那家"甜蜜时光"面包店的垃圾箱。我贴着墙根潜行,脏兮兮的姜黄色皮毛与斑驳的砖墙融为一体,只有尾巴尖那撮白毛像个不听话的叛徒,在晨光中轻轻晃动。后腿肌肉绷紧,一个利落的起跳——我精准地落在垃圾箱边缘生锈的铁框上,肉垫与金属接触时发出轻微的"嗒"声。这套动作我重复了三百二十七个清晨,熟练得就像歌剧院里跳《天鹅湖》的芭蕾舞者,只不过我的舞台是油腻的垃圾箱,观众是几只正在翻找早餐的蟑螂。

箱内的景象让我的耳朵失望地耷拉下来:几个被揉成团的面包袋可怜巴巴地躺在底部,人造奶油从破口处渗出,在塑料袋上凝结成恶心的黄色痂块。更可气的是,每个袋子都被咬开了整齐的缺口——夜班的老鼠们连面包屑都没给我留。我伸出前爪,钩爪从磨损的肉垫中弹出,嫌弃地拨弄着那些沾满齿痕的塑料袋。甜腻的香精气味窜入鼻腔,突然唤醒某个遥远的记忆:曾经有双温暖的手把我抱在膝头,指尖带着同样的甜腻味道。我甩了甩头,左耳的缺口随着动作轻轻颤动——多么讽刺啊,连最美好的回忆都裹着垃圾的腐臭。

"滚开,脏东西!"后门猛地撞开,一个系着沾满面粉的褐色围裙的男人冲了出来。他挥舞扫把的动作活像中风的老狗在追自己的尾巴。我的身体在他第一个音节出口时就已经做出了反应——后腿在垃圾箱边缘一蹬,前爪精准抓住防火梯生锈的栏杆,整个身体在空中划出一道完美的弧线。等我蹲在二楼平台上时,他的扫把才"砰"地砸在我刚才站立的位置。

居高临下望去,那个男人涨红的脸活像面包房里没烤熟的菠萝包。他仰着头骂骂咧咧,唾沫星子在晨光中闪闪发亮:"该死的野猫!传播病菌的瘟神!"我慢条斯理地舔了舔前爪,突然觉得很好笑——至少我不必像他一样,每天凌晨三点起床,把廉价的人造奶油抹在更廉价的面包上,还要对着挑剔的顾客挤出笑脸。阳光照在我残缺的左耳上,那里已经结痂的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痒。

转战第三个垃圾箱时,运气终于眷顾了我。半块被雨水泡发的披萨,虽然上面的菠萝已经发酸,但火腿依然保持着某种倔强的美味。我叼着战利品躲到空调外机后面,一边吃一边警惕地环顾四周。在这里,每口食物都可能用尊严换来,而保住它的代价往往是几道新鲜的抓痕。

午后的阳光像融化的黄油铺在柏油路上。我蹲在便利店门口,盯着柜台里那个穿校服的女孩。她已经连续三天在这个时间买火腿肠了,而且总会"不小心"掉一小截在地上。人类总以为自己很聪明,其实他们的怜悯心就像廉价火腿肠的保质期一样短暂而虚伪。

"小猫咪..."她蹲下来时,校服裙摆蹭到了地上的灰尘。她刻意眯起眼睛,嘴角扬起一个练习过太多次的弧度——那种人类专门用来对着镜子训练的"可爱笑容"。声音甜得像是融化的棉花糖,黏糊糊地裹着某种期待。

我的尾巴尖抽动了一下,在水泥地上拍出轻微的声响。这个距离足够安全,正好在她手臂长度之外,又不会远到让她放弃尝试。女孩涂着透明指甲油的手指慢慢伸过来,我看到她修剪整齐的指甲边缘还留着啃咬的痕迹。

当我的后跳打破这个精心设计的温馨场景时,她脸上的肌肉出现了一系列微妙的变化:先是眼睛微微睁大,嘴角的弧度僵住了,像被按了暂停键的动画片。然后那层甜腻的笑容像阳光下的冰淇淋一样慢慢融化,露出底下真实的失落。她的下唇无意识地撅起一瞬,又立刻被牙齿咬住。

"真没劲。"这句话从她齿间挤出来时已经失去了所有温度。她站起来拍了拍裙子,动作刻意放得很重,仿佛这样就能挽回些面子。转身时,她马尾辫甩动的幅度比平时大了许多——人类总是这样,连生气都要用肢体语言再强调一遍。那截火腿肠被她故意留在原地,在阳光下渐渐渗出透明的油脂。

我等到她的身影消失在街角才上前,叼起已经沾满灰尘的食物。尊严?那是有家可回的猫才配拥有的奢侈品。

黄昏时分,我在幼儿园锈迹斑斑的铁栅栏外发现了一个奇迹——整条鲤鱼!它斜躺在排水沟边缘,鱼鳃还挂着几片蔫巴巴的葱花,显然是某个孩子午餐盒里的"营养配餐"被嫌弃后扔出来的。鱼身一侧沾着暗红色的酱汁,在夕阳下像凝固的血迹,另一侧已经被晒得泛白起皮。

我正要用爪子拨弄这意外的馈赠,突然一阵窸窣声从冬青丛后传来。枯叶被踩碎的声响让我背上的毛瞬间炸开。只见一只虎斑猫慢悠悠地踱出阴影,他右耳缺了半截,肩胛骨在皮毛下隆起狰狞的弧度——是这片街区的"疤面煞星"。他琥珀色的瞳孔缩成两条细缝,胡须上还沾着上次斗殴留下的血痂。

我们同时压低了身体,我的尾巴膨大成平时的两倍,他的尾巴则像响尾蛇般危险地左右摆动。他喉咙里滚动的呼噜声不是示好,而是生锈刀片互相摩擦的声响。当他的右前爪试探性地向前移动时,我左后腿的旧伤突然刺痛起来——上周就是在这里,他的利爪留下了那道还未痊愈的伤口。

三秒钟的对峙像被拉长的橡皮筋。他故意露出犬齿时,我闻到了鱼腥味混着腐肉的气息。当他的肌肉开始绷紧准备扑击时,我的左后腿不争气地抽搐了一下。这个细微的破绽让他立刻发出胜利的呼哧声,尾巴得意地卷成问号形状。

虎斑猫叼起战利品时故意让鱼尾扫过我的鼻尖,酱汁甩在我胡须上。我立刻低头舔爪子,装作对墙角突然出现的蚂蚁产生了浓厚兴趣,因为输家的尊严就是假装你本来就不想要。他的脚步声远去后,我才发现刚才太过用力,爪子已经把地面刨出了几道浅浅的痕迹。排水沟里,鱼形的油渍正在暮色中慢慢晕开。

夜幕降临,城市换上了它光鲜亮丽的晚礼服。我穿梭在霓虹灯照不到的阴影里,寻找今晚的栖身之所。垃圾桶后面太潮湿,车底下有汽油味,那个总是喂猫的老太太的楼道又挤满了新来的流浪猫。最后我选中了一家关闭的店铺门口的纸箱,虽然有点小,但至少避风。

正当我准备蜷缩进去时,一股熟悉的气味飘了过来。循着味道,我在一堆建筑垃圾后面发现了天堂——有人扔了一张单人床垫!虽然边角已经发霉,但中间部分依然柔软得令人想哭。更不可思议的是,床垫旁边还有个开了一半的猫罐头,虽然过期了,但密封的那部分依然散发着诱人的腥香。我谨慎地尝了一口,味蕾立刻绽放出烟花。这不是垃圾箱里那种带着施舍意味的残羹冷炙,这是专为猫准备的食物。我狼吞虎咽地吃完,连罐子都舔得能照出我脏兮兮的脸。

吃饱喝足后,我跳上床垫,在上面转了三圈才找到最舒服的姿势躺下。抬头望去,城市的灯光太亮,看不见星星。但没关系,今晚的床垫就是我的银河,过期的猫罐头就是我的米其林大餐。

"也许明天又得回到垃圾箱。"我迷迷糊糊地想,爪子不自觉地揉捏着发霉的床垫面料。但此刻,我是世界上最富有的猫。人类花大价钱买的猫爬架算什么?我的宫殿是城市丢弃的废物构成的,我的王冠是用警惕和伤痕换来的。

在坠入梦乡前的最后一刻,我突然明白了为什么人类总说"幸福像猫一样"。因为他们永远不知道,对我来说,一个发霉的床垫和半罐过期食品,就足以构成一生的高光时刻。

最后修改:2025 年 04 月 18 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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