身体是一座钟摆,悬挂在城市这座巨大而精密的时钟上。摆动轨迹被设定得无可挑剔:一端是被称为“家”的充电接口,另一端是名为“公司”的能量消耗器。每日准时划过一道弧线,在清晨的死寂与深夜的疲惫之间,精准,重复,毫无新意。

钟摆的灵魂常常漂浮在躯壳之外,冷眼旁观。看着它汇入地铁的铁皮洪流,被压缩成罐头里沉默的鱼;看着它坐在泛着幽蓝光芒的屏幕前,手指像被驯化的蜘蛛,在键盘上编织着一张张名为“价值”的网;看着它在会议室里点头,在工作群里回复“收到”,表情是一张从社会面具店里批发来的、最标准耐用的款式。

他们说,这就是所谓“大人”的世界。二十三岁,身份证上的出生日期说明了这样的数字,那是一个在法律与社会学意义上都无可辩驳的成年数字。可总是觉得,灵魂还在童年那片长满狗尾巴草的荒地里迷了路。它不认识这具西装革履的钟摆,不明白为什么日出不再是冒险的号角,而成了催命的闹铃。

我,究竟在渴望什么?

渴望在太阳刺破地平线的第一秒,就用皮肤去迎接那缕金色的、带着露水凉意的光。渴望光线穿透身体,把所有沉积在骨骼里的、名为“KPI”和“DDL”的阴影都驱逐干净。渴望听见的不是地铁报站的机械女声,而是林子里第一声清脆的鸟鸣,那声音诉说着世界的苏醒,也唤醒沉睡的感知。

渴望赤脚走在溪边的石头上,让冰凉的流水亲吻脚踝,把那些名为“人情世故”的淤泥都冲刷而去。渴望躺在草地上,不是为了午休片刻的苟延残喘,而是为了看一朵云从山的一头飘到另一头,看它如何聚拢,又如何消散,就这么无所事事地,挥霍掉一个完整的下午。渴望风,那个自由的、不羁的流浪汉,来阅读掌心的纹路,而不是让打卡机来定义一天的开始和结束。

然而讽刺的是,每天清晨,最先唤醒一切的,是那套“大人”的逻辑。它冷静地宣告:那些山川、河流、清风、朗月,是一场昂贵的梦。而眼前的这份两点一线,这份可预见的疲惫,才是能换取面包和庇护所的、最“划算”的交易。于是心甘情愿地,或者说麻木地,将那个还在荒地里迷路的孩子锁得更深,然后操纵着这具钟摆,再次投入巨大的时钟,成为它永恒运转里和谐,却毫无声响的一部分。

出卖了清晨,出卖了黄昏,出卖了好奇心和野性,换来一个“社会人”的身份。学会了如何像成年人一样谈论天气、薪水和未来的房价,却忘了该如何好好地爱那个疲惫不堪的自己。生活成了一张密密麻麻的待办清单,完成了所有任务,却唯独忘了“享受”那一项。

有时,在深夜,当钟摆终于停歇,透过窗户玻璃的反光,能看到一张模糊的脸。二十三岁,写满了不属于这个年纪的倦意。总觉得那不是真实的自己,只是一个名为“我”的角色,在这场盛大的、名为“生活”的舞台剧里,随波逐流的群众演员。而真正的灵魂,还在那片荒地上,等着一场永远不会到来的日出,向往着一片从未抵达过的远方。

最后修改:2025 年 10 月 21 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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